地主的儿女们,时代的烙印镌骨铭心
童年有段往事,如沉陷肉中的一枚细针,深深印刻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轻轻一拔就会刺痛心。
回首遥望岁月的长河,童年已如一个模糊的影像,记忆的碎片支离残破。但童年有段往事,却如沉陷肉中的一枚细针,深深印刻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轻轻一拔就会刺痛心。羞愧、内疚,悔恨,长久地折磨着我的良心。
我小学同学里有一个叫霞的女孩。霞高挑白净,相貌甜美,一对深深的酒窝,说话细声细气,在一群吵吵闹闹的小猴儿里显得有些另类,俨然一副大家小姐模样。
霞的爷爷是当地富甲一方的大地主。听父辈们说,大地主解放初期就被镇压了,大地主的庄园也被充了公,分给了“翻身农奴得解放”的村民们住。
霞的父亲早年在外求学,学成后独自远赴湖北,投身革命大家庭做了一名光荣的工人阶级,把霞母女三人留在了四川老家。
那时,每学期开学第一天,班主任老师照例会给每个同学发一张单子,上面所列举的内容和需要填充的空格,涵盖了学生的基本情况。其中,最重要的一项就是“家庭成分”。同学们在吵吵嚷嚷,热热闹闹的教室里,一个个挺着小胸脯,昂着小脖子。有的还边填边自豪地高声叫嚷:“工人”、“农民”、“贫民”、“小工业者”……
此时,霞总是避开三五成群的同学,独自躲在教室后面的旮旯,匆匆填完其余几项,最后,再在“成分”一栏的空白处,迅速地写上“地主”,随即把纸对折,慌慌张张小跑到前面交给老师。霞填写成分时,身旁总有三两个男生引脖窥视。见霞写上“地主”。男生们便哄然散开,满教室边窜边抬高嗓门阴阳怪气的大呼小叫:“地主!地主!地主!”。于是,全班同学纷纷停下笔,望着霞,相互挤眉弄眼哄笑。霞眼里噙着泪,慢慢走回自己的座位,把头埋得恨不能缩进衣领里。
记不清是二年级还是三年级,霞又一次躲在教室后门旮旯填写单子。但这次霞在“成分”一栏的空白处,小心翼翼,工工整整地写上“工人”。但是,那几双随时窥视的小眼睛立即发现了这一“敌情”。时时刻刻绷紧了阶级斗争这根弦的新中国小主人翁们小眼睁得铮亮,当即揭发了霞的“犯罪行为”。闻声簇拥过来的同学们把霞团团围住,七嘴八舌高声质问:“你是地主,咋个敢填成工人?”“你乱改成分,我要告给老师听”……霞胀红脸,含着泪,垂着头,半晌无语。
良久,在同学们七嘴八舌的追逼下,她低声辨解道:“我爸爸是工人,我填的是爸爸的成分。”“成分是从爷爷辈算,你爷爷是大地主,你就是地主!”在几十双瞪得滚圆的小眼睛怒视下,霞红胀的脸渐渐变成了紫红。终于,她死死咬着嘴唇,强忍着满眶欲滴的眼泪,用橡皮擦把“工人”二个字狠狠擦掉。在同学们乱哄哄,但严密的包围监督和注视下,用微微颤抖的小手在成分一栏,用铅笔歪歪斜斜写上俩字——“地主”。
教室里一片欢呼雀跃,我和我的同学们又蹦又跳,仿佛粉碎了一起重大敌特阴谋般骄傲和自豪。
笑着闹着的同学们作鸟兽散,四处欢呼胜利,丢下孤独呆在教室角落的霞。没有人再去留意她,没有人再去关注她,更没有人想过,那颗幼弱的心灵受到了怎样的伤害?
小学一毕业,霞就随母亲和妹妹去了湖北父亲那里,从此,杳无音讯。
上高中时,有一个高高大大的梅姓男生家庭成分也是地主。但那时上学已不用填写成分了,梅同学祖辈是地主的消息是他自己在班上大声宣布的。梅同学忠厚实诚,但成绩特别差。梅同学姑姑的儿子也和我们同班。据说,梅同学一家的命运是靠姑姑的婚姻挽救的。解放初期,地主小姐梅姑娘嫁了一个根正苗红的贫下中农。梅同学喜欢微虚着那双本来就细小的眼睛,浑浊的眼神望着空洞的远方,目光游离,神情向往地说:如果在解决前,我就是梅家大少爷,肯定是坐着轿子上学。每每这时,总有同学晒笑:轿旁还小跑着一二个狗腿子吧。
高中毕业后,我再没有见过梅同学,只听得他的表弟,地主小姐梅姑娘的儿子参加同学会时偶尔提起他的讯息。梅同学境况不太好,高考落榜后去了广州打工,找了一个同厂的外省打工妹结婚生子,在异地他乡挣扎度日。
再次听到梅同学的消息竟然是死讯。
一年春节同学聚会,表弟说,梅同学已在广州病死。留下一个破败的家和治病所欠巨额债务。最后,老婆改嫁了,把年幼的儿子丢给了梅同学留在老家的老迈双亲。梅同学死在了异乡,这辈子终究没能坐上一回轿子。
前年,单位分配给我的精准扶贫的对口捐助户是个七十多年的孤寡老人。
那是个位于长江边,长满桂圆树,风景优美的村庄,离县城很远。第一次去,正值雨天。我双脚泥泞,在当地村干部的帮助下,找到了老人的家。
老人不在家。邻院一个老婆婆闻讯走了出来,告之老人定是去了附近竹林,说老人总是去砍些竹子,农闲时编些背篼、筲箕等竹编,赶场天拿到镇上去卖。
随着老婆婆数声吆喝,一个身材适中,面貌端正,衣服虽旧,却还整洁的老人拖着几根竹子,走回了院子。
听我说明来意,老人局促的把我引起一间光线暗淡的房间。房间角落放了一张床,上面零乱的堆放着被子和几件衣物。老人说,这是他远远房侄子的房屋,侄子一家去了广州打工,他是帮侄子看房的。侄子锁了几间正房,给他留下厨房和靠猪圈的这间侧屋。
随行的村干部和老人在一旁交谈。我在院子转悠,四处打看。那个热心的老婆婆凑到我跟前,不等我开口,老婆婆先说了话:他是地主崽,年轻时没人敢嫁给他,这一晃二晃就打了一辈子光棍,老了老了就成了无儿无女的孤寡老头。我问:竹子是老人自己栽的?婆婆说,都是村里各家各户的,村民怜惜老人可怜,又见他勤快,就任他砍几根编些小东小西去卖了赚几个零花钱。
告别老人,身后传来老婆婆和老人高声的玩笑:让政府给你找个老婆,你这辈子也尝尝当新郎倌的滋味。我隐隐听见老人“呵呵呵”的笑声……
时光荏苒,似水流年,关于霞的记忆却没有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斑驳。我和我的同学们,围着霞追着霞尖声高叫:你是地主!你是地主!你是地主!那片“义正词严”而稚嫩的童声,越来越清晰地在我的耳边回响……
现在,霞爷爷家那座始建于清代嘉庆和道光年间的庄园已是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国家首批传统村落中重点需要修缮的文物单位。当年喜气洋洋搬进庄园的村民们又全部迁了出来。那座霞一天也没住过的庄园,被誉为“川南民间建筑精粹”的高墙碉楼民居,政府已花巨资修复如旧,正式对外开放参观。
霞、梅和那个孤寡老人,以及无数地主的子孙辈,他们中无数人和他们那“罪大恶极”的祖辈素未谋面,更不曾痴心地主先辈的“荣光” 荫泽子孙。但“地主”的络印却深深的刻在他(她)们的身上和心上,甚至影响着一生。而不是地主后代的我,这个时代的烙印同样镌骨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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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从研究生到大学书记,舍弃凡尘的他们为什么找不到活着的意义
只有上海名媛拼团吗,看看纽约上东区的名媛怎么拼